一九三七年的浙东山野,风裹着霜雪,也裹着穷人家的苦。祖父祖母先后过世时,家里连块像样的木板都凑不齐,更别提造坟。父亲和兄姐们只能在山坳里寻了处背风地,用茅草搭起一间低矮的草屋,将亲人的棺木安置在里面——这便是本地人说的“草包棺材”。多年后,祖父母的长眠之地,就落在了大姑妈家的山上。那片山是大姑妈婆家的山,却成了我们家根脉的依靠,守着亲人,也守着姐弟俩的牵挂。那年父亲刚满十三,看着草屋在风里晃悠,像看着家里最后一点念想,随时会被吹散。
日子熬到民国廿八、廿九年,更是难到了骨子里。地里长不出多少粮食,苛捐杂税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大伯连自己都填不饱肚子,更别提养活妻子。最终只能咬着牙休了妻子,看着妻子收拾行李走时,大伯蹲在门槛上,头埋在膝盖里,半天没起身。可厄运没饶过这个家,没过多久,大伯也猝然亡故。空荡荡的老屋只剩父亲一人,孤苦得像株被风打折的茅草。他穿着皱巴巴的衣服,揣着四年私塾教给的一点文墨,一路走到横街头的“羊道”(宰羊宰猪铺),投靠了小姑丈。
在肉铺里,父亲做的是帐房活。他写得一手刚劲有力又潇洒漂亮的书法,拨算盘时左右手都灵活自如,加上人聪明好学,很快就把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。案上的血腥味混着羊肉的热气,暖了父亲漂泊的日子,却暖不透大姑妈心里的牵挂。大姑妈嫁在本村,打小看着父亲长大,哪能容得下弟弟在外乡断了蒋岙的根?她总托人给父亲带话,语气里满是淳淳叮嘱:“其拉舅舅,你的根在蒋岙童家哦!你学好手业回家成亲哦!”
有时隔上几个月没见,大姑妈便想办法托人捎去口信,话语里藏着更深的牵挂:“其拉舅舅,咱们的父亲还没安置好哦!”提醒着父亲莫忘山上的亲人。待父亲稍长大些,大姑妈又换了种急切的口吻,托人带话时字字恳切:“其拉舅舅!你成大人了,假如有外面的姑娘看中你,你可别动心哦!你得回蒋岙童家继承父业,开枝散叶哦。”在大姑妈这般鲜活又执着的嘱托下,即便邻铺和对门有闺秀对父亲示好,他也硬是没敢动心,心里始终记着姐姐的话,记着蒋岙的根。
转眼六七年过去,厄运再一次降临。小姑妈突然离开了父亲,离世前,她望着父亲的眼神里满是不舍,那眼神似也在无声叮嘱:“可怜的弟啊,你就离开肉铺吧,赶紧回蒋岙童家,建个自己的家,世道总会好起来的。”偏偏这时候,肉铺的生意也日益不景气,连糊口都成了难题。父亲看着空荡荡的铺子,想起大姑妈常年的牵挂,想起小姑妈临终的眼神,终于下定了决心,迈出了坚韧不拔的回家步伐——他要回蒋岙,回到有亲人念想的地方。
父亲回蒋岙时,老屋虽没塌,却也荒废多年,梁上积着厚灰,窗纸破了大半,风一吹就呼呼作响。大姑妈第一时间赶来,带着抹布、扫帚帮着清扫,她哮喘的毛病见不得灰,却还是踮着脚擦梁木,咳得厉害时就掏出口袋里的布条捂会儿嘴,缓过来又接着干。收拾完屋子,她更急着帮父亲成家,托遍了村里的熟人和邻村的媒婆,逢人就说“我弟念过私塾、会管账,人勤快又实诚,准能对人家姑娘好”。终于在她的撮合下,父亲认识了母亲。订婚那天,大姑妈特意把自己压箱底的蓝布面料拿出来,陪着母亲去镇上找裁缝做新衣裳,笑着跟母亲说:“往后你就是童家的人,咱们一起把家守好,让爹娘在山上放心。”
安稳日子没过多久,一九四八年十月,父亲被浙保“蓝眼”抓了伕,逼着挑运物资。队伍走到虹赤岭时,突然响起了枪声——是三五支队跟“蓝眼”交上了火。子弹在耳边飞,人群顿时乱作一团,父亲被挤在路边,吓得浑身发抖。就在这时,他听见三五支队的战士高声喊:“老百姓往上边撤!快往山上跑!”父亲顺着战士指的方向,扔掉挑子,跌跌撞撞往山林里钻,躲在岩石后面看着山下的战斗,直到枪声渐歇才敢出来。后来他总说,那声呼喊是救命的声,也是他这辈子又一次捡回命,得记一辈子。
大姑妈见父亲回来,比谁都高兴。只是她有哮喘,常年离不得药。父亲总跟我们念叨:“你大姑妈的身子,是靠药养着的,走几步路都要喘半天。”可一九六六年我家造新屋时,她还是天天往“童家”跑。她帮不上搬砖递瓦的重活,就守在灶台边,蹲在灶门口添柴烧火。呛人的烟味让她忍不住咳得弯下腰,却还是笑着说:“能看着咱家造新屋,也算没辜负爹娘的托付。”而父亲呢,本就生得瘦弱,加上在肉铺练就的细致劲儿,向来“搬不动也不搬砖”,更像个督工的。他不用沾泥带灰,只站在工地旁,跟工匠们说说话、敬敬烟,偶尔指点下木料的摆放,人气就这么提了起来——有他在,工匠们干活更踏实,家里人心里也更稳当。大姑妈望着日渐成型的新楼屋,眼里亮得像盛着山里的星光——那是替爹娘看着弟弟扎下了根,曾经败落的家终于有了盼头的光。
若是邻里间有谁不尊重父亲那点文墨,或是说些不中听的闲话,父亲倒没什么,大姑妈却先红了脸。她会拉着人细说:“我弟是念过书的人,请你们讲话客气点!”而父亲护着姐姐时,也从不是高声争执,只凭那点私塾教的道理,几句话就把理说清,让族人或旁人再也说不出闲话。
那时没有电灯,天一擦黑,灶屋里就点起煤油灯。昏黄的光晕裹着柴火气,大姑妈和父亲总并排坐在烧火凳上,两碗粗茶端在手上,就能聊到夜里八点。大姑妈从不叫父亲的名字,只一声声“其拉舅舅”,喊得又亲又热。话里一半是田里的稻穗、家里的孩子,一半是“山上的草该除了”“得替爹娘照看好娘家侄子”——她看着侄子们从牙牙学语的娃娃,长到能帮着割稻、砍柴、赶集的半大孩子,总说“这些孩子是爹娘留下的根,有他们在,往后就有希望”,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盼头。
日子就这么在柴米油盐和山间烟火里过着,大姑妈咳着喘着,却总把家里和山上的事挂在心上,直到一九七三年那个冬天。不是父亲不掉泪,而是父亲早已掉干了泪水——祖父母早逝、大伯亡故、小姑妈离去,半生磨难让他习惯了把苦咽在心里。可大姑妈的走,是让他在这个世上,彻底失去了最懂他、最疼他的最后一位亲人。“壮士未到伤心处”,这般剜心的痛,父亲能不掉泪吗?她走的那天,家里人都守在床边。二表兄后来跟我们回忆,他这辈子只见过“舅舅”掉过一次泪。当时父亲站在大姑妈床前,看着大姑妈没了气息,没哭出声,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大姑妈生前常穿的蓝布衫上。他握着大姑妈冰凉的手,嘴里反复念着:“姐姐,你替爹娘守的根、守的山,我接着守,没断。”往后逢清明,父亲去山上给祖父母添土时,常会绕到大姑妈坟前,静静站一会儿,絮叨几句家里的近况,待上片刻再下山。
八年后,大表兄要给自家砌风火墙——那墙在溪坑边,既要防风雨,又要撑住屋顶的重量,村里人都说“这活难度大,得费不少心”。大表兄性子执拗,事事都想亲力亲为,连日里盯着备料、算尺寸,压力压得他吃不下、睡不好。谁料动工前几天,他突然心梗发作,没等送医就没了气息。那堵风火墙,终究没来得及垒起一块石头。
父亲连夜赶去,看着表兄的遗体,红着眼眶却没再掉泪。他里里外外主持丧事,从备办饭菜到安排亲友,用那点文墨把后事料理得妥帖周全,眼里的红血丝几天都没消。待丧事办完,他把几个表兄弟叫到一块,指着工地的方向说:“你哥没完成的事,咱们得接着做完。这墙是他的心愿,也是你娘当年替爹娘盼着的‘安稳’,不能就这么搁着。”
他依旧不沾砖土,却成了最稳的主心骨。每天清晨,他先到工地和工匠商量技法,哪些地方要加钢筋,哪些地方要厚砌,说得条理分明;表兄弟们心里难过,他就给他们讲“爹娘的根要扎稳”的理,几句话就把人心又聚了起来。工匠们见他天天守着,做事也更尽心,连灰缝都抹得格外平整。终于,当最后一块石头垒上墙头,父亲伸手摸了摸墙面,轻声说:“爹娘,姐姐,你们都看着呢,家稳了,根也稳了。”那堵立起来的风火墙,不仅挡住了风雨,更把一家人的念想、大姑妈替爹娘守根护山的心意,牢牢地砌在了里面。
后来我走南闯北,见过都市的霓虹闪烁,也听过他乡的人情故事,却再也没见过如父亲与大姑妈这般深厚的姐弟情。那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,而是爹娘走后,姐姐一次次托人带话的牵挂,是父亲记着“根在蒋岙童家”的执着,是灶前灯下替爹娘守护家族根脉的话——这份情,藏在柴米油盐里,浸在岁月风霜中,比山还重,比水还长。
更难得的是,这份“替爹娘守家、护山、传根”的心意,早已像种子般在下一代心里发了芽。如今我们这些晚辈,不管是父亲名下的孩子,还是大姑妈名下的子孙,谁家遇着难事,不用开口求助,早已主动搭手。聊起父辈的故事时,总会想起肉铺里父亲拨算盘的模样,想起大姑妈托人带话的恳切,想起灶前的煤油灯和那堵稳稳立着的风火墙,才懂这份互敬互爱,从来不是偶然——那是父亲与大姑妈替爹娘守住的情分,传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。
二〇〇七年父亲病故,临终前还念叨着“山上的亲人别孤单,常去看看”。如今大姑妈家的山上,坟茔静静立着,风吹过山林,像是大姑妈还在喊“其拉舅舅”,父亲还在应着,姐弟俩的念想伴着山风,守着一家人的根,永远不分开。而这份藏着山、藏着亲人、藏着灶火暖意的情分,就像陆埠山间的溪流,静静流淌,从未停歇,暖着每一个属于我们家族的日子。
(余姚 童岳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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